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試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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試藥

青雲城的百姓被安置在了雀縣,宋錦繡的馬車到達的時候,這邊的帳篷已經連成一大片,像是一只只沒腿的蘑菇,默默忍受著不見停歇的大雨。

宋錦繡透過前幾頂帳篷開著的簾口,瞧見裏頭簡單架了張通鋪,擺了張桌子和幾張小矮凳,除此之外,再沒有多餘的布置了。

幾個百姓蹲在帳篷裏,只沈默地望著帳篷外的雨,眼神有些空洞。

若是白水河堤工程款沒有被中飽私囊,工程質量過硬,這些無辜的百姓也不至於流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境地。

宋錦繡撐著傘在帳篷裏走了幾圈,終於找到了駐守此處主持大局的彭萬。

“彭知府,你知不知道有一位叫辛正信大夫?他現在在哪裏?”沒等彭萬開口行禮問安,宋錦繡便先一步開口,語氣有些急迫。

彭萬楞了一下,繼而往東邊一指:“辛大夫的帳篷在那邊,東邊起第三頂,卑職帶殿下過去。”

宋錦繡的眼神跟著彭萬手指的方向一延伸,見彭萬主動提出帶路,道:“多謝。”

前世白水河堤破得很是突然,大家躲避不及,傷亡慘重,僥幸生存下來的百姓就被安置在雀縣。

死裏逃生還沒安穩多久,集中安置點便接二連三有人發燒高熱咳血。

那時候,是辛正信第一個站出來說這是時疫,具有高傳染性,需要將患病的百姓跟無癥狀的百姓分開安置,避免傳染面繼續擴大。

安置點接二連三地有人生病甚至死亡,本就擔驚受怕的災民因為這個消息更是憂心萬分,為了避免事態惡化,大部分都很配合地將患者轉移。

有些實在放心不下患者的家屬也跟著到了隔離點照顧高熱的親屬。

洪水將北邊連接青雲城的道路全淹沒沖毀了,藥物緊缺。

傳統用於治療和預防時疫的方子開了,好不容易藥物運抵集中點。

一邊是患者喝了治療的藥,病情卻不見好轉。

另一邊是未發病的災民喝了預防的湯藥,卻還是不斷有人出現高熱咳血的癥狀。

整個集中點到處飄蕩著清苦的中藥味,但時疫卻不見被遏制的跡象,反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疲乏昏沈,越來越多的人死去。

災民們每日喝著苦到無以覆加的褐色藥湯,看著一個個熟悉的面孔變成一具具僵硬的屍體被擡出去。

因著這些災民是得時疫而亡,必須得將屍首焚化,因而後山亂葬坑內火光連日不息,死亡人數最多的時候,焚燒屍體而起的火光甚至能將方圓數十裏照得亮如白晝。

日覆一日的失望、驚懼中,災民們的情緒終於爆發了。

一日,辛正信親自送藥的時候,一個中年大娘直接伸手將那碗藥摔在了辛正信面前。

“辛大夫,你這藥我們天天喝,可是你看,我一點好轉的跡象都沒有……”

“我的丈夫,兒子都已經成了後山的一抔黑土,就剩我一個人在這裏,日日喝著沒用的湯藥……”

“辛大夫,你是知道的,我原本的身材可不苗條,年畫上的胖娃娃都沒有我圓潤,你看看我現在都瘦成什麽樣了……”

“這藥我不再喝了,太苦了,我怕我再瘦下去,等到了地下,我的丈夫兒子都認不得我了……”

大娘蒼白的臉頰上滾落一滴清淚。

辛正信眼眶紅了紅,轉身離開了。

實際上,最近病倒的人越來越多,安置點的人手也越來越缺,辛正信白日裏要親自問診煎藥送藥,夜裏還要翻閱醫書調整藥方,幾乎都沒怎麽合眼,原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,短短半月,就生出了無數白發,兩鬢生霜,形容憔悴。

“王妃,草民無能,有負信任。”那日辛正信失魂落魄地回來,跪倒在宋錦繡面前,哭得涕泗橫流。

那時候青雲城的災情已經傳遍了盛京,蕭聞澤主動請纓,代替之前被派來賑災的苗詠主持大局。

宋錦繡一直很支持辛正信的主張,他開得藥方宋錦繡每一張都看過,都是歷來治療時疫非常有效的名方。

按理來說,病情應該得到有效控制才對。

但是事實並非如此,這讓宋錦繡也一樣,倍感挫敗沮喪。

宋錦繡將煎藥用的蒲扇放到一邊。

“辛大夫,這些日子你為了患病的災民殫精竭慮,我都看在眼裏,眼下不是自責的時候,我們該再商量商量,再調整一下方子。”宋錦繡彎腰親自將辛正信扶了起來,遞了一方手帕給他。

“天佑我青雲城,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”彼時彼刻,那樣的話從宋錦繡的嘴巴裏說出來,宋錦繡自己都不信。

屋漏偏逢連夜雨,辛正信自己唯一的小兒子辛嘉悅也病倒了。

辛正信的妻子前幾年去世了,這個小兒子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親人了。

他曾將無數人從鬼門關拉回來,保住了無數個家庭的幸福。

若是叫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唯一的親人日漸衰弱,自己卻束手無策,該是多麽殘忍的事情啊。

“娘娘,草民這裏有一劑猛藥,兇險異常,草民不敢給災民們用,便用嘉悅來試藥吧。”這日辛正信蓬頭垢面而來,眼睛紅且腫,約莫是昨夜徹夜未歇,還默默抹過眼淚了。

“娘娘莫要再勸,草民決心已下。”宋錦繡接過辛正信顫抖著遞過來的藥方。

這藥方果然兇險異常,尋常身強力健之人喝了都會去掉小半條命,更不要說感染了時疫,本就虛弱的病人了。

這藥方只能賭,賭一分物極必反,兩相對沖反而肅清病竈,正脈順氣的可能。

“你可知一旦……”

一旦沒有賭成功,辛嘉悅可就再也沒辦法睜開眼睛了。

“草民明白!”辛正信雙膝跪地,朝宋錦繡磕了一個響頭。

“草民只求娘娘一件事,這碗藥,還請娘娘代草民,送去給犬子……”

辛正信說到此處,已是泣不成聲。

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,男兒有淚不輕彈,這樣一個原本意氣風發的男子,如今卻是滿身狼狽地跪在自己面前,哭著求自己答應他。

答應他用自己兒子的命,去賭剩下所有病患的一絲希望。

辛正信低著頭不敢看宋錦繡。

宋錦繡仰著頭,眼眶裏打著淚花,同樣不敢去看跪著的辛正信。

良久,宋錦繡回答:“我答應你,我會好好照看嘉悅。”

青雲城一疫,何其慘烈悲壯,究其根本,在於平王一黨這顆大毒瘤,這是人禍,不是天災!

這也是這一世,宋錦繡必要根除平王一黨的,不可撼動的理由。

宋錦繡將那碗黑乎乎的藥汁一勺一勺,溫柔地餵給辛嘉悅喝下。

辛嘉悅長得比小女孩還要清秀,一雙鳳眼原本清澈而明亮,此時已經連睜開的力氣都沒有了,下巴尖尖,笑臉皮膚蒼白卻又泛著病態的潮紅。

每次,他都會乖乖地將湯藥喝完,也不像其他孩子會哭鬧會叫苦,懂事得叫人心疼。

“姐姐,我是不是快要不行了?”

這次辛嘉悅乖乖喝完藥,得到了宋錦繡獎勵的一顆糖,這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。

“不會,嘉悅每次都乖乖喝藥,這次喝完機會好起來了。”宋錦繡緊緊握著辛嘉悅的小手,紅著眼眶說道。

“姐姐,我好困,你抱著我睡好不好,就像娘親一樣……”辛嘉悅聲音越來越低。

宋錦繡將辛嘉悅抱在懷裏,幫他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,溫柔道:“等嘉悅睡醒了,姐姐帶你去放風箏好不好?答應姐姐,不要睡太久好不好?”

沒有回答,懷裏的人好似真的沈沈睡去了。

入夜,辛嘉悅開始不停發汗,臉蛋的紅霞越來越深,額頭越來越燙,身體卻像冰河裏撈上來一般缺少溫度。

宋錦繡便不停替他擦汗,將汗濕的衣裳換了。

就這樣折騰了一個通宵,換了五身衣裳,期間辛嘉悅咳了兩回血,每次咳完便還是昏昏沈沈睡去。

到黎明的時候,他便不再發汗,也不再咳血,臉上的紅霞在慢慢褪去,身上的溫度卻不見回來,反而寸寸冷了下去。

若非寸關尺處的脈還是不停地跳動,宋錦繡甚至以為……

所幸,上蒼憐見,辛正信賭對了。

日頭躍出地平線躍升越高,宋錦繡懷裏的小人也漸漸有了溫度。

窗外的晨光打進來,宋錦繡背光而坐,身披晨間微涼但明亮的陽光,低頭,見懷裏的辛嘉悅睫毛顫了顫,終於睜開了眼睛。

約莫是昏睡了太久,辛嘉悅的腦子還有些不清楚,看著宋錦繡身後霞光明亮,還以為是神光,傻傻道:“神仙娘娘,你是來接我去見我娘親的嗎?”

辛嘉悅嗓子有點啞,聲音也輕,宋錦繡沒有聽見前面的神仙二字,還以為辛嘉悅跟著辛正信叫自己娘娘。

“嘉悅,你醒了,真是太好了!等你精神好些,我一定帶你去放風箏!”宋錦繡將辛嘉悅緊緊抱在懷裏,喜極而泣。

回憶在宋錦繡停在辛正信帳篷前時戛然而止。

“這是光華公主殿下。”彭萬介紹道。

辛正信帶著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女孩趕忙下跪行禮:“草民辛正信,小女辛嘉悅,拜見公主殿下——”

宋錦繡正疑心自己記憶出了錯,便聽得身後一陣喧嘩之聲,有兵士狂奔而來,邊跑邊喊:“彭大人,不好了,河堤被炸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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